「梗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喜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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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经授权转自公众号：三声(ID：tosansheng)，作者 ：张友发

过去一年里，B站用户总共在弹幕里说了320多万次“AWSL”。

在昨天B站发布的年度弹幕中，这四个让人一头雾水的字母组合排在第一。“AWSL”原本是“啊我死了”的缩写，B站观众最先对虚拟主播白上吹雪发出，随后用来表达对一切可爱事物的激动心情。结合《扫毒》中“阿伟已经死了，你挑的嘛偶像”的台词，这条弹幕传播中又变成了“阿伟死了”。

在社区的交流中诞生，又在社区的传播中不断扩展内涵，“AWSL”的流行揭示的是梗文化中的社区底色。另一方面，这样的梗又填充着B站、虎扑等社区的日常，成为成员们认同感的来源，并因此提升着社区的流量价值。

流传于网络的说法是，梗来源于台湾综艺对“哏”的讹传，意为笑点或者包袱，它必须和其他内容勾连，才能引人发笑。网络的梗也往往只有社区成员理解，从而形成内部的身份认同。独特的语言体系就曾给予李毅吧成员优越感，因为他们“能领悟别人领悟不了的笑点”。

追溯历史源流，梗的流行是因为互联网对喜剧内容的重构。以社区为载体，幽默主流形式从电视小品、微博段子变为今日的梗。这个变化反过来颠覆了传播的权力关系，梗在社区中自下而上地传播流行，综艺、剧集和艺人都希望借梗的东风来获取流量。

这让梗在当下具有重要的商业意义。在中国互联网世界，流量运营的意义正渐渐超过新增流量，而梗对社区流量的沉淀至关重要，它降低了社区的内容成本，也保持着用户粘性，并且提供着C端变现的可能。

当具备分配流量的权力时，梗成为了我们时代最大的喜剧。它以幽默的姿态聚合着人群，人们用梗来讨论一切，也解构一切。

01 | 段子到梗

2015年，GQ推出特稿《段子手军团的崛起》，讲述此时在微博名噪一时的段子手们如何“在商业上大举进军的同时，也在强烈地介入现代人的生活”。

段子的爆发离不开微博的时势。这种强调在几句话之间达成喜剧效果的内容形式，在纸媒时被称作笑话，杂志会辟栏目刊登笑话合集，《幽默与笑话》是国内少数主要发表笑话的期刊，月发行量一度突破23万册。

到移动互联网时代，笑话挣脱版面限制，变成微博主流的段子。段子短小，而微博将内容限制在140字数以下。段子通过“预期违背”引人发笑，而微博正希望反叛传统媒体语言。经典段子“只要是石头，到哪里都不会发光的”里，前半句照抄心灵鸡汤，后半句则颠覆原意。

语法的变更影响着喜剧思路。以往的晚会小品负责教化联欢，现在越来越多微博段子用来抒发日常牢骚。小野妹子等段子手擅自在反鸡汤段子里“给 loser 找理由”，这些段子在微博里自由竞争，供出租屋里的年轻人在碎片时间选择。

GQ观察到，在这场竞争中冒头的段子手出现组织化的趋势：“不但有稳定的商业模式，而且形成了或明或暗的行业秩序。”新形式在变现需求中回到了传统的内容生意，段子手同道大叔组建工作室，将绘画工作外包，并在随后的资本运作中套现离去。

更大的变化还在酝酿中。2013年底，段子产业背靠的新浪微博准备赴美上市，文采不足以写段子的李赣和这股内容创业潮无缘，表达欲强烈的他在A站的生放送(斗鱼前身)开设房间号为6324的游戏直播间，依靠在直播间造梗来获取观看量。“嗨呀”本是地方方言，被他用成了直播专属的语气词，他的粉丝则自称“嗨粉”。

通过不断重复来传播事物的传统由来已久。学者布莱克摩尔曾在《米姆机器》总结，在文化传播中，任何事物只要能够通过模仿而得以传播，就是一个米姆。在米姆的传播中，传播者能对梗进行加工并赋予意义，从而刺激大众的主动参与。

李赣对梗的敏感则脱胎于早年混迹贴吧的经历。在PC时代，各论坛都形成自己的黑话。著名的李毅吧有一套建立在自身语言体系上的‘内涵’文化，比如“护”代表帖子被删、“智商拙计”代表智商不高，吧友用这套语言来进行日常交流。

贴吧衰落后，内涵文化的属性在直播间被激活。直播强调主播和观众的情感互动，情绪化的主播容易提供梗的素材。著名主播药水哥的梗就大多来于“自我消费”。他直播时模仿电视剧《神话》经典台词“今日，我虽死，但还是西楚霸王!”，然后在倒立电竞椅上狼狈摔倒。这句台词因此流传在弹幕和鬼畜视频中。

药水梗的一个变体

直播间的弹幕为梗提供了新的载体，6324的梗不少在和弹幕对骂时产生，又通过弹幕变成各大直播间的流通货币。直播团体“德云色”被称为偷梗色，因为他们最善于活学活用其他直播间的梗，网友戏称：“你的梗很好，但下一秒就是我的了。”

6324带动着游戏直播的风气，药水哥在接受“娱乐资本论”采访时，将主播比作相声演员，“梗”越多越容易被记住：“跳舞的女主播，她们跳舞好看，但是观众天天看，会不会烦?肯定会。”

孙笑川曾是李赣组建的抽象工作室的一员

2017年8月，主播孙笑川在直播中进行了长达5分钟无重复的骂人，里面几乎每一句话都变成了梗，这段录像被命名为“抽象圣经”，广泛地向外传播。抽象圣经和虎扑、B站等社区文化的结合成为契机，玩梗变成贯穿互联网的行为。

曾是小众幽默的梗，最终被移动互联网选择并放大为主流话语。微博的段子手会根据流行的梗造段子，接合了粉圈文化的相声社团德云社，则把舞台变成梗的生产场所。德云社从不退票，岳云鹏会在相声中抖包袱：“售票口在这，退票口在阿富汗。”

这是互联网对喜剧更深刻的改造。段子的生产者和消费者还算泾渭分明，而梗的传播几乎没有中心。传统晚会并不适应这个改变，为了迎合年轻观众，春晚曾大量运用网络段子。但面对多义圈层的“AWSL”，意图整合大众的联欢晚会恐怕难以消化。

02 | 重建社区

引领喜剧形式变革的梗，也贯穿在互联网社区复兴的历史进程里。

论坛时代，李毅吧靠内涵文化红极一时。老14“OK computer”曾在一次采访中谈到，帝吧的语言体系给予了成员优越感，逛帝吧能“看得懂别人看不懂的话，能领悟别人领悟不了的笑点。”帝吧对新人还有一套语言训练体系，用大量的“知识帖”来教育新人。

循环往复的梗帮助社区成员建立起归属感。学者卡雷把米姆传播称为作为仪式化的传播，它能建构和共享信念、符号和文化，从而让传播者建立身份认同。梗在外部也有标识性，孙笑川粉丝在其他直播间刷梗时，主播会立即反应过来：“狗粉丝滚出去。”

但到移动互联网出现时，贴吧、天涯等论坛由于水土不服和商业化难题衰落。这时的互联网往往鼓吹UGC内容(比如段子)，但又回到以组织化生产追逐流量的老路，全民直播的破灭，还是视频网站的PGC转向皆是如此。

互联网从业者慢慢发现，社区仍是生产UGC内容、沉淀流量的最佳地点。字节跳动发展早期推出以段子和搞笑视频为主的内涵段子，梗在社区神评论中生产流转，并形成了“啤酒小龙虾，段友是一家”等暗号。

内涵段子为今日头条起到了最早的导流作用，也是字节跳动至今最成功的社区产品。段友们形成地域性的组织，定期举行自驾游和公益活动。随后不久，内涵段子因这种梗文化之上的组织性被关停。

被下架后，内涵段子以皮皮虾的形式复活

在这一时期，社区纷纷以新的方式组织起来，比如围绕二次元的B站，围绕问答的知乎和重新定位在直男文化的虎扑。这些社区表现出更强的用户粘性，同样一部剧集，B站弹幕大多是社区的梗，比如“AWSL”、“弹幕护体”，而优爱腾的大多被艺人粉丝占领，B站弹幕能随梗沉淀，而视频网站的弹幕随艺人迁徙。

流量思维的弊端很快显现，机构化的信息生产无法持续形成用户粘性，并且需要大量成本。为了突破PGC的天花板，Keep今年在社区搭建上投入了不少精力，希望用户大量生产内容来作为KEEP内容生态的补充。相比PGC内容，梗的模仿性降低了生产门槛，在虎扑电竞区，一张选手的表情包，搭配像《夏洛特烦恼》这类电影的经典台词，就能在相关新闻下引发多条回复。

这张电影截图曾流传于虎扑各大板块

当移动互联网的红利逐渐消失，社区也重新被资本和大众认知。文娱行业在这两年发展放缓，但小红书、虎扑和知乎等社区都相继获得融资。沉淀社交关系的社区提供了更多触及用户的可能，寒冬影响了B端的广告收入，社区则提供了C端变现的可能。

03 | 权力下行

在社区兴起并向外蔓延后，梗正改变着整个互联网的言说方式。话语权力在梗的传播中下行，让梗的流行具备更深远的意义。

《米姆机器》提到，米姆能广泛传播，往往因为其易于被大众记忆，而不是话语领袖判定它重要或有用。梗天然在传播中存在，因此没有待在亚文化的边角，而是自下而上地流传到社会中层。年轻的围棋世界冠军柯洁在一次和网友的争论中，没有一本正经地讲道理，反而是在微博大篇幅地引用孙笑川的“抽象圣经”。

梗的这种特性也提高了大众的话语权重。制造互联网的流量能力从上到下转移，“官方玩梗”就是这个变化的明显代表。《中国有嘻哈》因为吴亦凡的“你有freestyle吗”，张震岳的“我觉得不行”等台词梗化不断传播，而成为爆款综艺。到《中国新说唱》时，节目组更主动地在前期宣传“skr”的梗，官方造梗却没有成功，因为梗的选择权操控在大众手中。

移动互联网的长内容能否变成流行产品，依赖于内容能制造多少梗。在虎扑这样的社区，以往喜欢发通稿的明星前来发帖宣传作品，会玩梗的明星能获得更多的回帖点赞。而名声不佳的包贝尔则在一次发帖中，被虎扑网友一边倒地批评。艺人也需要内部玩梗来吸引粉丝。

对于明星来说，有全网流行梗意味着确立人设的基础。演员许凯曾有一个善于玩梗的粉头“一只清单”，许凯微博名许凯soso，被他调侃为许凯干什么都just so so。这些梗帮助许凯上了多次热搜。流量明星吴亦凡则推出单曲《大碗宽面》(此前用来讽刺吴音乐水平)时，意图改变自己的人生，在虎扑等直男社区，他的评价明显好转。

节目组、明星和意见领袖们，纷纷加入梗的流转网络，大家都有在传播中修改意义的权力。王思聪曾在RNG战队失利的微博下评论“舒服了”，引发电竞粉对RNG的群嘲。之后王思聪旗下的IG战队比赛失败，不少粉丝刷屏“舒服了”回击，这个梗反倒变成了对王思聪的嘲讽。

这种交流方式甚至辐射到更大范围的身份认同。在最近香港问题的海外论战中，一位挂着孙笑川头像的博主“孙笑川258”，用孙笑川梗在推特上和人论战。上次帝吧出征时，还希望用表情包宣传大陆美食，“孙笑川258”则改用玩梗的方式嘲讽自说自话的对手。

这给了我们重新审视梗文化的机会。作为我们时代幽默的主要形式，梗生产着网络日常，沉淀着社区和艺人流量，甚至开始为更高层次的力量提供话语资源。梗的意义正延伸到政治和商业，它是我们保护自身的敏感肌肤，也是向外争夺时的脆弱武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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